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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所有知识后,人类开始追光 | 科幻小说
宇航员的思维戛然而止,竖起大拇指的右手也凝固在半空中。自动点火程序已被激活,飞船开始规律地震动,座舱里被繁杂的嗡鸣充斥。宇航员将两手抬到视野中央,目光疑惑地在两手间游移,时而握拳。忽地,刺耳的提示音盖过阵阵嗡鸣,宇航员怵地绷紧身躯,然后试图站起,但拘束带牢牢地将他缚在座椅上,难得寸进。提示音在宇航员无谓的挣扎之外漠然地响过九次,随后是空气仿然凝滞的安静,只维持了让人窒息的一刻,便传来尤为剧烈的震动,宇航员更加狂乱地撕扯着拘束带,双腿紧绷、持续地猛蹬地面,头颅低垂,试图用牙齿直接撕咬夺去他自由的束带。可惜都无济于事,飞船逐渐远离地面然后与空中一架已然失控的旋翼飞行器相撞,于是,离地百米的空中仿佛升起了又一轮太阳,火光炽烈,冲击波无死角地向周围宣泄,扫过已经失去秩序的指挥中心,扫过一群被“囚禁”在这一空间内,因爆炸而陷入诡异安静,不再癫狂的人们,扫过他们失神的、茫然无措的脸。写满文字的纸张在空中飘飞,片刻之后,白纸坠地,文字已无所踪。断代日后三百年,一处海滩。孩童抱着从海边捡起的一块又一块贝壳,欢快地向前奔跑,却不慎被沙滩里埋着的什么东西绊倒,贝壳散落一地,孩童没有哭泣,只是面无表情地蹲下,一块又一块地将贝壳捡回,然后起身,继续向前。他是这一幕唯一的观众,并为孩童的举动感到由衷的喜悦,他展开双臂,最后一次拥抱海风。在他的身后,间隔着几丛遮阳伞、高大的椰树和一道围墙,伫立着一艘仿佛要将天空擎起的飞船,它投射下的阴影一直延伸到了海上。 点火半梦半醒间,他睁开惺忪的眼,依稀地看到一道人影。母亲亲昵地抱着自己的孩子,笑容恬淡而宁静,眼睛里全是如水的温柔,和噙着泪的不舍和悲伤。“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一起去海边看星星了……”母亲俯下脸贴着他的额,泪水带来一阵冰凉。“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父亲站在门外的走廊,白色的烟雾遮盖着面容,远处的闪电明灭。雷声在此刻传来,“时间到了,履行你们的义务。”穿着制服、荷枪实弹的人走近。往后岁月,这一幕在他的梦中夜夜造访。告别到此为止。他又睡熟了。雨汇成小溪,流水如年。入住孤儿院的第五年,他的八岁生日。他躺在床上,看着吊扇缓慢地转过一圈又一圈,今天发生的事在眼前闪回,午饭和晚餐照例没有足份供给,本应存在的早餐也不知道进了谁的钱袋。脸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奎拉尔他们还在把他当作某种取乐或发泄的对象。他已经习惯到有些麻木。窗外又下起了雨。逆向学是指对特定结果研究其原理、过程的学科,比如探寻一台机器的运行原理和制造过程就属于逆向学研究的范畴,它和历史学一同,构成当代文明发展的基石。而他的父母都是曾经极富盛名的逆向学家。“这是我们对你的补偿。”两份入学通知书被放在了桌上,“历史或逆向,二选一。”“补偿我什么?十八年了,我的父母已经回不来了!”他将已经泛黄的照片缓缓前推,房间里回荡起他充满愤怒的嗓音。“强征时代已经结束,我们为过去的错误致歉,并尽我们所能给予补偿。”桌对面的莫因平静地扫了一眼照片:年轻的男女一同拥抱着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理解你的情绪。”他起身,躯体前倾,试图将双手抓向莫因的脖颈,但终究只是落下,狠狠地握住桌沿,门口传来手枪上膛的声音,“你能理解什么?”“我理解你的情绪。”莫因转过座椅,“在正式入学前做出选择吧。”关门声传来,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著名逆向学家今日登船,学术迫害还是另有隐情?》薄脆的报纸,醒目的头条,模糊的记忆,遥远的印象,陌生的父母。他靠在椅背,溺于他觉得应该存在因而产生的悲伤中。“学术迫害吗?”他仰头看向天花板,吊灯因风而动,窗外风声呜咽。在莫因走后,父亲昔日的朋友将一封信交到了他的手中。再见到奎拉尔是在历史学院的入学典礼上,奎拉尔以高一级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发言。他站在人群中望向台上,心情复杂。之后见到奎拉尔的情景也大都与此相仿。“历史是一加一等于二,它不包含一加二的答案,但它可以说明什么是加。”写着字的横幅在风中小幅晃动,在“图书馆”三字题额前上下翻飞。和馆内大多数人一样,他是为了自己的毕业论文而来。寻一处偏僻的位置坐下,双眼看向摆好的资料,目光却逐渐涣散,他此时并无头绪,甚至连选题都尚未敲定。“这里有人吗?”清脆的女声将他拖回现实,他侧过头,如梦初醒,“唤醒”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的眼睛清澈灵动,噙着笑意。“没有。”他摇头。“你来自逆向学院?”看到女孩的教科书,他不禁问到。“你也是吗?”“不,我是历史。”“历史?”她的神情变得复杂,他从中看到了莫名熟悉的情感。“怎么了?”“你知道那场几乎终结逆向学发展的学术灾难吗?”她的语气略带沉重,声音很低。“一百二十名各领域的逆向学家被强制征集,登上了不会返航的飞船,他们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胁迫,以亲人或朋友为要挟。”他平静地回答,“其中包括我的父母。”她略有惊异,转而长长叹息,“我的父母和爷爷也在其中。那你为什么会选择历史?”“我不知道,或许我想终结它也说不定?”他耸了耸肩,继续双眼无神地看着资料。她沉默片刻,“你在准备毕业论文吗?”“是的,可惜我连选题都还没有想清楚。”她嗫嚅半晌,终于还是说出口,“母爱怎么样?”“母爱?”“母爱的产生也在历史的研究范畴之内,”她眼睛里的神采忽然黯淡了些许,“我很向往母爱。”他想起了被拥抱时的温暖,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彼时,母亲正与他道别,那时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是道别。“母爱吗?”他喃喃。“你恨历史学吗?”她忽然发问,“逆向学仍然记得,那是历史学的人发起的学术迫害,已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报以疑惑和惊讶,脑海里,奎拉尔挥来了拳头。 升空 她密切地戒备着四周,以瘦骨嶙峋的躯体缓慢地行走在残破的街道上,在她的身侧,数百辆汽车的残骸连绵,车身上攀附着浅淡的青苔。她曲着腰,沿着锈迹斑斑的残骸前进,谨慎地寻找着平日里用作路标的痕迹,忽地,她转过身,踩过一堆白骨钻进一辆已然严重变形的白色越野车。须臾之后,她便穿过绵亘百里的“汽车长垣”。如此,她便来到了一家商超的门口,遥遥看到了那面还算完整的招牌。这里不是她的目的地,纵使此处曾堆砌数之不尽的水果、鲜肉,但此时它们早已被分食殆尽。她和她的同类们已经回到了几乎不经任何加工直接以其他生物为食的时代,而城市中最多的生物是人。穿过商超便接近一条河流,近水处的鱼便是她此行的目标。穿行在错落有致的货架间,她仍保持着莫大的戒备。一阵极凌乱的脚步声突兀地撕裂平静,并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人正一前一后地追逐。她顿时停下脚步,从货架的间隙中看去,但除了一排又一排的货架外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不禁蹲伏了下来,捡起那在她眼里显得怪异的东西,然后下意识地撕扯,然后她看到了满袋金黄——这是一袋薯片,她取出一块,放入口中,继而开始贪婪地取食着其中的一切。在最后一点碎屑落入嘴中之后,她伸手拿下一袋薯片,在取下它的瞬间,她的目光顺着空出来的间隙、穿过排排货架落在了一具半大孩子鲜血淋漓的残缺尸骨上。如遭雷击一般,她想起了什么,抓起几袋食物,向着来时的路奔去。她穿过汽车遗留的骨架,登上漫长的阶梯,不多时,她便气喘吁吁,但没有半点停歇,对于长期营养不良的她而言,已经跑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她丝毫不顾忌城市已是弱肉强食的丛林,丝毫不顾虑自己的安危,她的身躯仿佛已不再瘦骨嶙峋。许久之后,在一栋居民楼内,在一间开着门的房屋内,她用流着鲜血、伤痕累累的双臂抱起了自己已无力啼哭的孩子,还好,他仍在坚韧地呼吸。大约三百年前,人类经历了一次原因不明的断代,先祖的一切知识、一切智慧,无论它们依托意识、文字还是音像都在一瞬之间彻底泯灭,历史也随之失落,徒留下恢宏的城市和无数伟大的造物,已经失去思维的断代日亲历者成为最纯粹的行尸走肉,重归蒙昧与野蛮的时代。在这断代的历史中,她是新人类的第一位“母亲”。 卡门线 “前代的文明骄傲而伟大,他们认为自己的土地上每时每刻所发生的一切均有被记载为历史的必要,因而无数的摄像头被布置在世间的每一处角落,它们以忠实的见证者的身份将他们不朽的事迹记录、保存,尽管他们的文明已随着历史一同失落,但他们创造的史官仍忠诚地履行着程序设定的义务,为断代日之后三百年的历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影像资料。”——《历史学研究方法》序言 他躺在床上,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他在思索什么?想念父母还是自己的未来?论文已经完成,它由大量没有切实证据支撑的内容堆砌,通篇几乎乏善可陈,唯一的装饰则与主题无关,那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这一夜和从前并无二致,他照旧坐在椅上,死盯着屏幕。摄像头在角落里凝视着他,服务器会接收到它传递的信号并将之转译为视频,再分配一段存储空间使其得以保存,屏幕上的视频也由此得来,所谓的历史资料归根结底也会落在同样的视频上。长久以来,历史学的研究不过是从这些浩如烟海的视频中找到所需的片段。三百年后的历史研究是否也会像如今这样?他想。凉风习习,还未及时添衣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身体不受控制地蜷曲,手肘触碰到了键盘上,抬头,发现视频正以倍速的形式播放。他顿时惊异于这个功能,开始尝试复现,在此过程中,他发现视频下方的进度条竟然可以拖动,但转而又惋惜于这样神奇的功能对历史研究并无多大裨益,《历史学研究方法》教导他们不要忽略任何一帧的细节,任何的忽视都可能与某项重要的发现失之交臂。但他还是将倍速播放的方法写进了论文,毕竟它原本的内容实在过于空洞无物。他放下酒杯,坐在角落里旁观着聚光灯下的热闹。奎拉尔被簇拥在中央,激动地高声说着什么,身处边缘的他只能依稀听见“人类互助精神的回归”、“历史学一桩悬案的了结”之类的断续的话。他的毕业论文已经通过,并无嘉奖或驳斥,原本的担忧散去,额外的发现为他换来了这次聚会的邀请,得以和若干教授共处一室,尽管只是边缘的位置。他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绕日 几只野鹿在旧日城市的断壁残垣中垂头觅食,四蹄不时在瓦砾上踩出细碎的声响,间或好奇地拨弄着散布在地面上一架飞机的残片。猝然间,一支木矛划破空气,在其中一头野鹿抬首向前跑出的瞬间击中它的脖颈。衣衫褴褛的猎人从藏身处走出,握住矛的一端,拨出,转头四顾,野鹿已四散远离,隐没在颓墙间。许是饥饿已久,猎人俯下身死死盯着汩汩泉涌的鹿血,猛咽唾沫直至口干舌燥,复又谨慎地四下张望,期间舔了舔干裂的唇。见四周死寂如常,外来的猎人终于按耐不住,将脸庞紧贴鹿皮,大口吸食了起来。随后从腰间取出一柄早有锈迹的匕首,颇有些急不可耐地划开死鹿的肚皮,肠流如水,猎人切下一截,将混着草滓的鹿肠塞入嘴中,几乎不加咀嚼便强咽了下去。猎人正吃着,忽听得不远处一阵窸窣,双目登时锐利如刀,头颅猛然一抬,目光切向矮墙边上一个穿着几片残衣的孩童。猎人舔了舔唇。我们最先学会使用的工具是武器,木矛再一次被掷出,这一次的目标却是幼小的同类,猎人仍然忘不了那曾经品尝过的味道,鹿肉与之相比都显得索然无味。猎人这次未能如愿,孩童哭嚎着,跌跌撞撞。猎人的脸庞露出残忍的笑,正要开始追逐却险些被一块石头砸中脑袋——皮肤干瘪、行动迟缓,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者听到声响,从他栖身的地方走出,拾起地上的石头给出了这并不成功的一击。老者已被聚落驱逐,他早已老朽无力,却还是为素未谋面,并无几分关系的孩童阻挡了猎人的去路。猎人不屑地将匕首插回腰间的草绳,在老者迟缓的攻击抵达前折断了他的手臂,再以手扼住老人的咽喉,脚下一绊便将他按到了地上,捡回之前抛出的矛,直刺老者的左腿,拔出,然后再贯穿老人残损的右腿,矛尖没入土地。老人失神地看着蓝天,几缕白云被风吹散,恰如他残烛般消逝的生命,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凉,匕首已贴近他的血管。正当此时,一支箭打落了猎人手中的武器,匕首坠地,几乎贴着老人的右耳。几道身影不断接近着,他们远不及猎人强壮,几近骨瘦如柴,但他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冲向猎人。尽管可以轻易战胜他们,但猎人仍然放弃了与之缠斗,拨出木矛便向着来路逃离。“是阿加,他伤得很重。”是部落里的年轻人在他的身边说起话来,老人抬头勉强看出几道人影正围在他的身边。“我们必须救他。”“可他已经被逐了出去,而且,他已经没有了气力……”“不必说了,他救了阿沙,我们必须救他。”“可是……”已有人俯下身将残喘的老人背起,向着栖息之所奔去。 小行星带奎拉尔的退步令人惊讶。他并未料想到自己那篇拙劣的毕业论文也会成为被模仿的对象,而其中一位模仿者又居然是奎拉尔,这带给他的惊疑甚至超越他有了如此发现时的感触:凭借虚构的情景串联起极其有限的切实证据以达成具体主题的论述已是历史学研究普遍存在的现象。除此之外,在近些天来,历史学产出的论文的总体质量呈现着断层式的下滑,就像是有什么敲断了历史学的脊梁,迫使其落入腐朽的境地。但是稍加思考,又觉得这似乎并不如何出人意料。三百年的岁月终究有限,能够被找到的视频几乎已被穷尽,历史学研究的内容也从某种机器的使用方法变为母爱的再次诞生,互助精神的回归。如今的历史学似乎已不再能驱动文明继续向前,不再具备同逆向学竞争的地位,而是逐步困宥于过去,现在是人类进步的过程,下一步研究什么呢?当代的人是功利的,不能使前代的辉煌重现的随时可能被弃之如敝履。历史学要去哪呢?没有了历史学,人类又该依靠什么进步呢?逆向学?“我们的目标就要达成了,历史学不是答案!”曾在图书馆内坐在他身旁的姑娘激动地说。“是啊,就要达成了。”他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看着自己混乱的倒影,沉思着什么,“逆向学也会落入历史学如今的境地?”她的眼神变得奇怪,“怎么可能,我们对那台机器的复制工作非常顺利,下一步就可以非常快速地织布了!”“希望如此。”他仰头喝下杯中的酒,品味着它的苦涩。
绕木视频中的人面对着镜子,好奇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伸手在镜前挥动,在因为镜像随着自己一同挥手而短暂惊惧之后,便开始时而手指自己,时而手指镜中的映像,如此往复许久。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惊讶地张开嘴吸气,口中传出“哈”的声响,在听到如此的声音后,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不断对着镜子手指自己发出“哈”的声音,当不断吸气达到极限,他便下意识地呼气,于是口腔中发出“呼”的声音,他指向了镜中的自己,时而“呼”时而“哈”。我们的语言自此诞生。小溪潺潺,波光如鳞,滩涂上草木稀疏,有人手持树枝,席地坐于泥沙上。没有人知道他出于怎样的动机,他忽然将树枝放置一旁,起身站起,伸出双手,失神地俯视着自己的双脚之间。须臾之后,仿佛拨云见月般地,他的神情由苦思的凝重转为顿悟一般的明媚。他猛地坐下,捡回树枝,将它握在手中,在泥沙之间写画:两根弯曲的枝桠相峙两侧,一条弧线托底,弧线上又延伸出两条新的枝桠——恰是他低头所见的自己:手臂、胸腹、双腿和足。第一个文字,“我”。然后他开始好奇地打量着溪水中倒映的自己,不多时,在一根腐朽的树枝之下,一个蹲伏的小人跃然于泥沙草木之间,“你”诞生了。他忽然感觉到鼻头一酸,像是想起了什么,脑海里,他的父母相拥着搭起一个小小的屋顶,在他们的背后是瓢泼的大雨,而在他们的身下是睡眼惺忪的他。于是,父亲在左的“他”字与母亲在左的“她”字便成了这代文明文化里神圣的称谓。 柯伊伯带历史学仍在滑落,甚至蔓延到了“语言和文字的源头”如此重要的领域,他对此漠不关心,只是在看一场电影,委实说,他不太喜欢电影这种东西,观众在看的时候会被暂时抑制自己的记忆和思维,浸入到电影中,按照剧情的逻辑行事,但清醒后会保留体验时的记忆,给人带来类似梦境的体验:他浸入了电影,成为了希雅缇人造岛上一只“无毛的猴子”。大脑里一片混沌,没有任何成形的念头,也更无思维可言,只遵循本能行事和追求激素带来的一时的刺激。不过岛上的人工智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秩序,还有着自动工厂供给基础的食物,因而失序、野蛮和混乱还未光临这座人造的岛屿。“操作错误,请检查后重新输入指令。”“操作错误……”频繁的报错声带着电子音惯有的冰冷连绵不绝,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可能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因为他既没有意识,更没有自我,他只是在中控台上胡乱地按着按钮,乐此不疲,全然不顾在红绿之间变换不定的指示灯和尖利的警报声。他并不知道的是,阻隔着飞船与空中廊桥之间的气密门正因他的举动时开时合,如此的景象就像是芳香馥郁的水果,不断诱惑着其他的猴子。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保持了片刻的思维,意识到自己似乎完成了一次角色的切换。这次,他站在了控制室外,向着飞船迈出了了一步又一步,在廊桥的另一端,他抬头仰望,看到了伫立在大地上的飞船,它是那般的高大,就像是要擎起整片天空——那是人类已逝的辉煌,又好像是在向谁宣告,人类的文明仍昂扬于此。他仍恐惧着气密门内的深邃。他并没有察觉,自己走进门内的冲动越发强烈,就像是命运在行事的天平上在走进门内的一端放上越来越多的砝码。终于,他向着气密门迈出了脚步,然后在AI的指示下,来到了驾驶舱,他曾是这艘船既定的驾驶者,也将成为它唯一的乘客。现在,该他面对中控台了。两只猴子开始合作,试图敲出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一个篇章。他的角色在两者之间不断切换,红与绿变换不停,警报共提示音不止,直到……直到中控台上代表发射的按钮被同时按下。“第132756号任务开始执行。”电子音向全岛广播,AI并没有对此产生任何额外的反应,但仍苟活于世的无毛猴子们都疑惑地抬头看天,然后循着远处传来的巨大响音看去。飞船在震动中预热,缓慢地微调着姿态,瞄准预定的航向,尾焰喷薄,蒸汽如墙。于是,猴子飞向了高天。我们第二次远航以失败告终,盛大的烟火使整座希雅缇的天空染上了如同日出时分的朝霞。之后的剧情……应该是要去另一座岛了吧。意识短暂地回归了一瞬。眼前归于一片空白,耳边响起似有似无的鸣叫,随后,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他抬头看向天空,一艘飞船的尾焰残留在天幕上,那是一弧由亮转暗的线。他取回了思维,开始循着记忆思索起自己按键的步骤,他仿佛浸入了自己记忆的海洋。他感到强烈的窒息,如坠海……哦,他此时已被海水淹没,在一艘因触礁而沉没的船上,在死亡来临之前,他的脑海里仍在回忆操作的步骤,他要将它传播出去,因此登上船舶,向着海岛之外进发,试图找到更多的人更多的基地。上空,一艘飞船展开了捕捉最微小光线的仪器,并将捕获到的信息通过振动时空本身的方式几乎瞬时地传回基地,无数人借此看到了在汹涌的海面上缓慢沉没的船和于水中挣扎的人,他们终将葬身海底。人类的探索大抵起始于此。他的意识从剧情中浮出,但电影并未就此结束,在影片的结尾,他置身于星球之外,看到以蔚蓝色为主、缀有白云和绿地的星球上亮起无数条线,那是飞船拖出的尾焰,它们是树,众志成森。大多数飞船在没有飞出大气层的时候便以爆炸为终,爆炸搅动白云,搅动气流,盛放出炽烈的火,为星球戴上一朵又一朵亮着光的红花。人类的探索也有如此辉煌的时代,他们因纯粹的好奇奔赴星空,只是这样的好奇逐渐被对死亡的恐惧消解,最后相同的探索竟然要通过胁迫的手段达成。
一光年他们生长在满天光焰的时代,那时天空中偶尔还会发生剧烈的爆炸,如一场绚丽盛大的烟火。那时他们还小,大多都问过自己的母亲那是什么,不同的母亲抱着不同的孩子坐在秋千上、小河边、青草地,在清晨、午后或是傍晚,带着同样的敬意,同样的目光,以不同的语言说出相同的话:“那是很厉害的人在做一件很厉害的事”。他们在各自的襁褓中看向天空,在母亲柔和的面庞边,是屹立的尾焰或是炽烈的火光,他们那时什么都不懂,只是以清澈的双眼仰望着天空,仰望着那些看不到的人。直到仰望变成俯视地球,直到仰望变成看向更高远处的仰望。“莎赫莉,我们的终点快到了。”他(丘尔加)看向正密切关注着捕光窗,希冀能从中看到过往历史的女性,怅然地说。她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平静地说,“维生系统又出什么问题了吗?”“自动农场的第十三次修复失败,制氧系统也因为上次和小行星的碰撞而经常故障。”“看来我们还有水,真幸运啊。”他(秋平)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带的应急食物也要耗尽了。”飞船再一次跃迁,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船身发生了极剧烈的颠簸,而且迟迟没有平复。飞船的自检报告不多时便自动呈递到三位的面前,他们深陷的眼窝因忧虑而更为深邃,额间也被镌刻出更深密的皱纹。“无论怎样,我们似乎都要……”“我们追到光了!”她由略带哭腔转为嚎啕大哭。他们急切地靠近,几乎同时问道,“什么时候的?”“一年前。”飞船的颠簸加剧了,但无人在意,黯淡壁灯惨淡的白光照耀下,她眼前的屏幕显得尤其明亮,将三人照的发亮,在无数次折跃之后,我们追上了光。“数据已传回。”三人顿时轻松了下来,然后同时将目光看向了座舱尾部,那里是一面冰凉的铁壁,在它后面是盘根错节的管路,在它们连接着的飞船尾部外延伸出了一条狭长的尾焰,它曾照亮过一光年外,一颗渺小行星上一个孩童的双眼。真空并不能传递声音,所以,他们淹灭在一场沉默的爆炸中,这场烟火,在以地球为心,光年为半径的巨大天球中稀松平常,但又意义重大。所有踏上不归之路的人都会迎接这样的结局,他们的足迹构成了一座通天之塔,会有更多的人超越前人,他们脚下的路绝无终点,因为通天之塔永无顶封。这只是开始,是开始的开始。他们所使用的是尚不成熟的空间跳跃技术,时至今日,我们的空间跳跃技术也远未成熟,而断代日时,我们以连续的跳跃解决单次跳跃距离过短的问题,但受限于材料,这么做有极大可能使引擎过载爆炸,现如今也是如此。计算机模拟得出的足以在频繁的跳跃中撑起可观使用寿命的材料至少有上亿种,但直到今天,我们也尚不能够制备其中的哪怕任何一种。登上飞船只意味着死亡,但那是一个理想还存在的时代,但它也是一个已经远去的时代,一个需要他踮起脚尖翘着头才能勉强回望的时代。 微小黄点这一天,负责给予学术经费的机构收到一封意见信,它明确提到现阶段的历史学已经无法产出任何可以使文明进步的内容,历史学的继续存在除了会空耗经费以外并不会带来什么,如今的历史学已经可以宣告死亡。除非……他倾听着她的哭诉,逆向学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失败,他的父母早已预料到的失败,历史学是从一加一等于二中得出加,那么逆向学则是在单纯面对二这一数字推断它的来历,更遑论,单纯的二中不包含任何的运算,只是一个结果而无过程。逆向学终将折戟。他只是沉默地喝酒,看向远处的狂乱,奎拉尔等人面对着难以置信的消息怒不可遏,他们高喊着“历史学不会辜负人类!”却似乎不敢走出那小小的一步。那封意见信出自他的手中,他不是要复仇,只是在发泄。他看向时钟,逐渐笑了,时间愈发接近,历史学的死刑将被执行,在那之前,他想去趟海边。他抬头仰望天空,想起了多年以前母亲拉着他的手,指向遥远的天际,“后天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星星!”现在,他将了却这长久的心愿。 除非有人愿意登上飞船,除非以后的历史研究以去到星河之间追逐断代日之前的历史为使命。“还有一分钟,如果没有人来,那么历史学就可以死去了。”“可是逆向学……”“听着,强征时代已经结束了。”“三十秒。”“五……四……三……”“是你,我记得你,那封意见信是你送来的,你来这做什……”没有人阻拦他登上飞船了。他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父亲的朋友送来的信,他的父亲留存了十八年的信,“他们以后应该会走下错误的道路,到那时,或许会给你一些补偿。倘若可以,选择历史吧,逆向不是答案。“断代日之后的历史也不是答案,看向天空,孩子,看向天空。”准备就绪,飞船点火,升空,穿过卡门线来到星球之外,再绕日加速,穿越小行星带,绕木加速,然后越过柯伊伯带,许久之后,与地球相距一光年。飞船最终开始剧烈震动,但他也终于追上了一霎的光,并将它传回了遥远的故乡。他最后一次回望,在这天文级的尺度下,太阳也只不过是一颗微小的黄点。沉默的爆炸吞噬了他。母亲拥住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孩子。星海之间,群星灿烂。
尾声她忘不了那艘飞船启航时的样子,它的尾焰成为了天空里最耀眼的星。 “我们必须承认,人类历经了一次断代……”在路边的长椅上,几人手捧着书籍,谈论着什么,正当争议即将达到高点,他们却同时陷入沉默,天际传来沉闷的声响,狭长的尾焰升起。“又有人被强征了吗?”长椅中央的老者疑惑地看向天空,而两旁的年轻人却面露好奇的神采。他成为了一扇窗,让无数人看到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时代,那时,有人会登上无法返回的飞船,去追逐历史,不受胁迫、不为利诱。老人想起了更久远的过去,年轻人看到了新的未来。 “强征时代早已结束,历史学研究自此只有一种形式,你们可以选择之前的方法继续研究,但这将不再享有官方经费的支持,当然,无论采用何种方式,你们的研究成果都将得到承认。你们也可以自由选择其它学科,继续你们的学术生涯。最后,向他致意。” 尘封的闸门打开,飞船从地底升起,老人与年轻人相佐,走进缓慢开启的气密门,与过往没什么差别。(完)